貓又

 

 

連夜趕著路,披星載月,露水為糧,松本沒有一刻是鬆懈的,倚靠著殘留在櫻井宅邸內的香氣,他知道自己是憑藉著野性的本能去追尋。

回過神的時候,已越過了東山道,到達了上総國;與京都極為不同,猶如荒土的小國。

 

***

 

「潤、我要離開這裡。」

看著櫻井取下烏帽,換上了樸素的平民服飾,松本感到有些悵然,風雲一時的櫻井將軍,居然在短短幾日之內,換了一個人似地,「殿下…你這是為什麼?」

「尋回雅紀,是我現在唯一的願望了。」櫻井的語氣輕軟,每當說起那個人的名字,他總是不帶一分戾氣。

「但京都內的千萬子民由誰來守護?」松本不解,語氣也強硬了幾分。

「馬上就會有人填補這個空缺的,河內地方橫山的勢力,已經足以超越我了,只要有想守護的事物,就能夠變得強大。」櫻井不甚在意的說道,視為己命的職責,其實一直都太過沉重了。

「身為櫻井家的臣子,你做的已經夠了…」櫻井的眉眼裡閃閃發光,看向了瞪大著的紫色眸子,「但作為我所喜愛的朋友,我希望你能活的自在些。」

松本不發一語,對於他的主上,自是沒有干涉的權利,但他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這一切突來的遽變,是笑著對櫻井說,「請殿下務必小心、一路順風」又或者是扮演好家臣的職責嚴聲厲色的請櫻井三思?

尤其是,當櫻井脫口說出『朋友』一辭的瞬時。

 

櫻井看著松本的沉默,他不奢望有多少人能夠理解自己的任性,只是,該放人自由的,該讓那個人去尋找新的事物而不是為那古老的契約所絆住。終其一生為櫻井家效命,十年百載地屈膝當個替身,不是那個眼裡住著風的男人所應得的歸宿。

「潤、從現在開始,你是自由的了。」那算是身為主上的櫻井為松本盡的最後一點責任。

 

 

***

 

 

相葉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選擇了東國,很多時候不合理的行為都沒個準兒能解釋得通的;要讓那個人找不到,永遠的找不到,更準確的來說,是自己不想因有他的氣息所在而迷惑罷了。

但是打從入了東山道後,身後便有股說不出的壓力在跟隨著,強勁熟悉的氣魄,緊緊跟著自己的腳步。

不可能是尋常人,沒有人能有那種能耐日越千里,更沒有凡人能夠不持通行令自由行走國境之間,那麼、究竟是誰?

安定在上總國的水域附近也有好幾個時日了,那兒人煙稀少,毋須與人接觸;本來身為妖物就不應與人類有過多的牽扯,太過安逸美好的日子讓相葉遺忘了那一點,才招致了惡果。

沒有情也沒有愛,溫暖是不被需要的,惟有冷雨才能擁抱他的所有時光。

雖然跟隨在自己背後的那股氣息並未消散。

 

坐在破舊的神社階梯上,這兒早已廢置無人來聽聞,稻荷神像覆上了一層薄苔,相葉獃然地看著稻荷像的形貌,心中百感乍現。

「你也曾經,被誰寵愛著的嗎?」牽動著嘴角,如預期的無人回應,也許在這個地方長久下去,便很快的就會遺忘怎麼說話,遺忘人類的溫度,最終等待著自己的靈魂消散無蹤。

這麼想著的同時,反而安心了起來。

 

 

***

 

 

「喵嗚…」一隻黑貓站在階梯的最底層,黏黏膩膩地叫著,牠的毛色黑得發亮,沒有一根異色雜毛參雜其中的美麗,體型不算小,但最特別的是那雙盯著人的紫色眸子,彷彿帶著語言的力量。

相葉輕輕地擺動手指,意示小動物靠過來些;貓溫順的走近,在相葉的腳邊繞了個圈,便學著相葉似的併排坐在階梯上。

能夠訴說,能夠傾聽,一個生物所帶來,便是無限的希望。

相葉忽然地想起在鴨川沿岸的店舖外,櫻井與自己並肩蹲著談天的時光,有人訴說、有人傾聽,原來是這麼的珍貴。分明是官蓋京華的男人,卻總是在他面前笑得燦爛,那一點一滴,叫他怎麼能忘?

路行千里,他以為可以輕易拋在腦後的東西,在那麼樣剎那的觸動之間又全般湧了上來。

原來自己是如此的薄弱。

有如受到相葉心情影響之故,天頂漫漫地蓋來烏雲,雨水隨之綿綿細細地落下。

將臉埋在雙膝之間,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,就連雨水濕透他美麗的外衣也不為所動,長髮濕淋淋地貼在頸側,模樣楚楚可憐。

入秋的寒雨是竟是如此刺骨。

 

「那些雨水…都是你的眼淚嗎?」

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,相葉驚訝的抬起臉,微紅的雙眼狼狽地一目了然,「松…松本大人、怎麼會…。」

松本蹙著眉站在相葉的眼前,與相葉記憶中一般的暗紫色束裝,氣勢依舊是銳利萬分,然而他卻也是一身的雨水。

時間彷彿凍結一般,相葉無法思考為何千里之外的櫻井家的家臣此刻會出現在自己面前,被松本緊緊盯住的壓力下,令他無法做出任何的動作。

「看到你這個樣子,殿下一定會很難過吧。」松本緩緩的開口,低沉的聲線順著雨聲打進相葉耳裡,彷彿忽然清醒一般地跳了起來。

「這幾天來跟著我的就是你?」相葉帶著微慍的表情問道。

「正是在下。」毫不隱瞞,簡潔有利的答覆一如松本俐落的態度。

「是翔君下的令?」拉開了兩人的距離,相葉警戒的看著松本。

「不、殿下他並不知情,雖然他也在找你,但我想他沒有跟到這裡的力量。」畢竟,儘管櫻井翔如何地叱剎風雲,也只是渺小的人類,在妖魔面前終歸是無能為力。

「那又是為什麼?」相葉不解,松本在櫻井家的地位向來是不可或缺的,御影的職責總要他與主人寸步不離,也許是侍衛,也許是替身,甚至是參謀,沒有理由在並非櫻井下令的情況下擅自離開京。

「我是櫻井家的臣子,便永世都為他所用,絕無一絲反叛之意…」松本表情嚴肅的說著,「然而殿下為了你,頭銜官位全都捨棄了。」

「雖然情感上我希望他能快樂,但我知道那會是什麼樣的結局,所以絕對不能讓你再靠近他。」

相葉驚訝的看著松本,松本那一身的武士之氣和忠君的心理令人感動,但好像有哪裡搞錯了?

「我不會回去的,我早已下定決心永遠的離開他了。」相葉露出了無奈的表情。

「風雲變化,瞬息莫測,我又怎樣能夠信你能熬過千萬孤獨?」松本不置可否的應道,顯然是不想聽信相葉的說法。

「那麼…是來殺我的了?」輕輕的笑了起來,如果此刻有人要結束自己,說不定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。

松本沉默著,相葉透露出的那種絕望神色他明白,他在好多好多人身上都曾看見過,也曾思索過那些關於愛與被愛的意義,但他終究是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答案,為何那些有了牽絆,有了弱點,讓人變得更加軟弱的事情,卻還是有人執念著去追求?

忽然有種想法萌生,在這個人身上,是否可以明白真相?

 

「我不會殺你。」冷著一張臉,松本的語氣有如冰霜。

 

 

***

風吹則秋日草木枯,是以山風謂之嵐也。

***

 

 

松本潤如他所言的沒有對相葉痛下殺手,卻也沒有跟任何人通報自己的行蹤,像是監視一般的,居於相葉左右。

起初的幾日,相葉感到渾身的不自在,惡狠狠地回頭瞪向松本,「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罷休?你不信我、也不殺我,究竟是怎麼回事?」

松本只是奴了奴嘴撇過頭,不作聲響。

實際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,當初櫻井放他自由,就像頓時失去生活重心似的,一時氣不過,瘋狂的追逐起相葉,但真正見到了人,腦中卻有個聲音不斷的提醒自己,相葉雅紀是櫻井翔心愛的人,殺了他你會後悔。

 

相葉在好幾個日月更替之後才終於知道松本的身分。

 

時節已入深秋,天總是會飄落微微薄霜,為冬日的積雪作為前哨。

相葉暫住在無人的民宅也有好幾日,松本總是躲在門前的老樹上小憩,距離他不近不遠,像隻貓一樣。

夜裡的寒霜會凍得人瑟瑟發顫,看著松本依舊在屋外,相葉終究是有些於心不忍。

走到了樹下,抬頭仰望著,「要進來嗎?屋裡有爐火。」打從面對松本無俚頭的行徑開始,那些稱謂禮數似乎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了。

有些驚訝的看了相葉一眼,松本一躍而下,乾脆的隨著相葉進了屋子。

鮮紅的火焰溫暖了整個屋子,相葉似乎心情還不錯的轉身沏了杯茶,「松本大人…請用…」

一個回頭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個正著,一隻黑貓,懶洋洋的蜷成一團,滿足的瞇起了眼。

「貓…!?」相葉慌張的退到了牆角,驚訝得捂住了自己的口。

完全摸不著頭緒,剛剛好端端坐在爐火邊的松本怎麼眨眼就變成了一隻貓?

「幹麻那麼吃驚?不是早就知道…」黑貓慵懶地開口,「等等…你不會從來沒發覺吧?」

「不…我不知道松本大人你是貓妖。」相葉有些窘迫的低下了頭,耳根子微微的泛起了薄紅。

這下子輪到松本大吃一驚了,他轉身恢復了人形,瞪大了眼看著相葉,「不會吧!我可是從來沒有隱藏自己的氣息耶!」

「真的…沒發現嘛…」相葉結結巴巴的反駁道,「雖然隱約是知道松本大人可能並非常人…。」

松本看著這樣的相葉,不可抑止的笑了出聲,「我…我以為你是多厲害的妖,沒想到…。」

相葉有些不甘心的撇過頭,嘴裡嘟噥著。

松本笑彎了腰之餘,用眼角的微光偷偷地瞄向了相葉,竟發現那羞紅了臉的模樣有幾分的可愛。

那是他有記憶以來,第一次笑得如此的開懷。

 

***

 

 

那是個契機,在小小的謎題解開之後,相葉似乎不再冷著臉與松本對應,松本倒也輕鬆自在的在他面前穿梭,偶爾閒聊幾句;秋風瑟瑟的夜裡,相葉會在暖暖爐火前放杯熱茶,松本則縮著身子坐著入睡,十分的安心。

相葉訝然的感覺到,其實松本潤有他的溫柔之處,即使他不曾用明白的方式表現過。

在某個飄雨的日子,相葉興致高昂的走出戶外打轉,松本躡手躡腳的躲在屋簷下猛盯著他瞧,對於那樣的目線深感疑惑,相葉回頭問了,「怎麼了嗎?」

松本只是撇著嘴小聲的說了,「看起來好像很冷…。」

相葉暗自的想著,「這傢伙該不會忘掉我是甚麼身份了吧?」隨即笑著進了屋,把炭火烤得豔紅。

偶爾,松本會拿著不知從哪弄來的果物時蔬,告訴相葉後山有鼬一類不太好惹的小妖怪,故作聲勢的威嚇著,言下之意只是要他別靠近。

 

日子過的漫漫長長,與世隔絕一般地安逸,雖然痛苦的部分還在,但似乎已經不會滲出血水,錐心欲裂一般強烈。相葉祈禱著,在遙遠的那方,櫻井已經找到可以攜手一世的人,也許是美麗的公家女兒,能夠幫助他更上一層,那個他深愛的人,一定能夠過的很好很好,不需要自己為他掛心了。

相葉開始會開口問一些,關於松本自身的事情、關於櫻井的事情;那些從前會因為心痛而閉口不談的曾經。

 

松本說,他從很小的時候就被跟櫻井放在一起,同樣的老師,同樣的學習,為的只是培養一個櫻井翔的分身,好讓他避開險惡。但是櫻井從不這麼認為,他說潤是我的同伴,是我的心腹,但櫻井翔只有一個,不是誰可以代替的。

相葉微笑著回應道,「翔君…真的就是個那麼樣倔強的人哪。」但是就是那樣直毅的個性,才能聚眾的不是嗎?

「松本君會跟我一樣…思念翔君嗎?」相葉伸手撥去掉落在頭上的枯葉,模樣煞是可愛。

「殿下他有他該去達成的事情就能活的很好,我不替他擔心。」松本看著相葉在鋪滿枯葉的神社階梯上來回的跳動著,活潑的模樣和在京裡的抑鬱美麗別有不同。

松本發現了一些在京都不曾見過的相葉,在上總這裡的相葉,會露出可愛的笑顏,會在外頭玩得不亦樂乎;只要盯著他瞧,就無法移開目光。前陣子松本撿了片芒葉隨意吹奏音樂,相葉滿是欣喜的表情讓他想著,是否該趁入冬前削支竹笛送他。

 

倘若櫻井為了他的目標而活,那麼如今遠在東國的自己是否已經找到什麼不同的意義?

 

他不會告訴櫻井相葉的下落的,對誰都不好的事情,就讓他作為唯一一次背叛櫻井的存在,永遠的隱藏。

 

時節已到了,隨時有飄場大雪的可能。

 

***

 

 

松本思考了很多天,他在察覺的那一瞬間,幾乎是想否定自己的能力。

怎麼會就這樣消失了呢?櫻井翔的氣息,就這樣突然的感覺不到了?

 

雖然櫻井說了解除他身為御影的身分,但松本還是擁有察覺主人是否安好的能力,畢竟那是貓又一族百年以前與櫻井家訂下的契約。

是誰會下手?意外、仇殺、還是…?

松本的腦筋一片的混亂,該怎麼辦才是最適切的,自己該不該再度以臣子的身分回到櫻井家一探究竟?

但是怎麼想,思緒都停佇在那個,相葉為了櫻井哭得絕望的回憶。

短短幾日,天地已經被一層茫茫白雪完全的覆蓋,放眼是單調的白,毫無生氣、一地絕望。

 

「松本君…你怎麼了嗎?」相葉的臉在自己眼前放大,眼睛眨啊眨地,嚇得他差點從稻荷神像的身上滾下來。

「怎麼跑出來了?」松本故作鎮定的問道。

「很無聊呢…雪把大地間的聲音都帶走了。」相葉跳下神像,回頭看著一路走來自己的腳印,「我想松本君會在這裡的。」

相葉無論什麼樣的天氣,都是那一身微薄的青色夏衣水干,踩在雪地裡的腳踝凍得泛紅。

「不冷?」松本皺著眉,將陷在雪地裡的相葉一把拉上了階梯。

有些驚訝於松本的舉動,相葉側著臉笑道,「不冷啊…水氣,是我偷偷喚來的喔!」

 

松本看著相葉的笑顏,忽然意識到他想抓住的究竟是什麼了。

 

「你還是愛著殿下的嗎?」令人意外地,松本主動的提了這樣尖銳而敏感的問題,也許是雙方都刻意地忽視時間的流動,不去提及核心的痛楚。

兩人僅僅一步的距離,讓相葉無從躲避松本過於認真的目光。

輕輕的嘆息,相葉的眼裡有著無限的柔波,「再也不會有那麼深刻的戀情了,翔君對我來說就是那樣的存在。」

「但是我不會回去打擾他的…」相葉好像想到了些什麼,在一抹詫異的神色從眼裡飄過之後便低下了頭,「這些日子,很感謝松本君…我都要忘了,松本君是將軍家的人哪…。」

松本訥訥地看著相葉的表情變化。

這個人,真的是個帶有魔性的存在啊,一舉一動都能讓人狠狠地產生愛憐之意。

伸出了手,如今想通一切的松本已經不再有所迷惑,心情清朗的如同那片湛藍蒼穹,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了。

於是,相葉在他的動作下跌入他的懷中。

 

「我不走,我不會走的…」溫溫熱熱的吐息在耳際灼燒,「讓我在這裡陪著你好嗎?」

「雖然不知道能多久,也許幾十年、幾百年,也許能到永遠,我有多少時間,就在這兒看著你多久。」

相葉傻傻的讓松本緊摟著,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讓松本突如其來的對他這麼做。

兩個人持續著這樣的狀態,蒼蒼白雪之間,只聽得到彼此細細的呼吸聲。

 

「松本君…你…」相葉率先的打破了沉默,「你喜歡我嗎?」

「嗯…」松本把臉悶在相葉的頸間,黏糊糊的說著,「可是不喜歡下雨。」

相葉輕笑了起來,彷彿可以打破寒冰一般的清脆笑聲。

「貓都是這麼溫暖的嗎?」松本沒有回答,只是用自己溫熱的掌將相葉摟得更緊了一些。

他不想失去那樣美好的笑顏。

 

***

 

 

『潤、有一天你會懂的,為了去愛一個人,放棄一切都值得。』

 

英明偉大的主上啊,如您所說的,潤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自由。

所以,請原諒我最後一次的背叛。

 

 

 

 

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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